第十一章 母女相逢(第一节)

  两人回到圣玛利亚医院的时候,夜已经深了。方隐锋停下脚步,对茹淡月道:“你先回去收拾好行李等我,这里住不下去了,必须换一个地方。”茹淡月关切道:“这么晚了你去哪里?”方隐锋皱眉道:“我本以为咱们离开上海时走得人不知、鬼不觉,现在看来,我低估了青田会的手段。这一路上,咱们的一举一动都在他们的监视之中。我刚才好好想了想,这样躲来藏去不是办法,必须反击,必须将他们摆脱掉!”

  茹淡月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,心中忐忑不安,站了一会儿,走回医院的值班室里,找出两人的行李,将自己和方隐锋的衣物收拾进皮箱中。

  孙遥遥道:“为什么收拾行李,你们要走吗?”茹淡月点头道:“发生了一些事,我们必须离开,等方大哥回来后就走。”孙遥遥道:“这么急?出了什么事?”

  茹淡月将上海发生的事简单讲述了一遍,孙遥遥想了想,道:“方大哥说得对,依我看……不如离开南京,到乡下去。我外公在苏北的小县城里开药店,家里有好几处房产,不愁没地方住……”茹淡月道:“你的主意好是好,不过方大哥一定不会离开南京。只要天国秘藏的谜团没解开,他绝对不会放弃的。”孙遥遥道:“太平天国已经过去七八十年了,即使真有宝藏,埋在地底下不是更好?现在大战在即,你再劝劝方大哥,暂避一时吧。”茹淡月道:“没用的,他决定的事谁也劝不动。”孙遥遥眨了眨眼睛,道:“方大哥是你心中的佛,是不是已经度化你了?”茹淡月脸上一红,不理她,继续收拾行李。

  第二天清晨,方隐锋直接来到医院值班室。看见地上的行李收拾得整整齐齐,方隐锋打开皮箱,从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中摸出勃朗宁手枪,咔的一声,推上子弹,插进风衣内侧的衣袋中。

  茹淡月察觉出他身上带着的隐隐杀气,低声道:“昨晚你上哪了?”方隐锋道:“我去了三十六师的驻地找到老熊,跟他说了青田会的事。大战在即,日本帮会秘密潜入南京,非同小可,况且青田会与日本军方渊源极深,对我军战防布置保密都是极大的威胁。老熊自然没说的,这件事非他帮忙不可,我们带了一个加强排,夜里突袭了青田会的别墅。可惜连根毛都没抄到。池田慎之心思缜密,料到我会来这一手。”

  茹淡月的心往下一沉,道:“那……怎么办?”方隐锋道:“这事越来越棘手了。咱们与青田会各自掌握着不为人知的线索,池田慎之的计划既简单又周密,就是想利用咱们做诱饵,搜集线索找到天国秘藏。可怕的是,这伙人仿佛幽灵一样,无孔不入。”茹淡月道:“咱们宁可不找了,也不给他们提供线索。”方隐锋道:“我也曾经这样想过,可日军大兵压境,南京城朝不保夕,万一陷落,日本人将拥有足够的人力和时间进行探寻和挖掘,那时就危险了,谁能保证日本人找不到这笔藏宝?”茹淡月为难道:“找也不是,不找也不是,怎么才好?”方隐锋道:“当然要找,而且找到之后,务必将藏宝转移到大后方去,绝不能留在南京,更不能留给日本人!”

  两人离开圣玛利亚医院,沿着江边码头边上的一条小路往下走,很快就到了一个小院落,四周十分静谧,从门口就能望到院墙里伸出的半枯半绿的竹枝。方隐锋走到院门前,低声道:“这里就是于庚久供出的地址,照片上的女人叫做凤姑,身份不详,目前和一个叫姜九公的管家住在这个院子里。平日深居简出,吃穿用品都很讲究,似乎手头十分宽裕,但钱从哪儿来的,却不得而知。于庚久招供的时候,池田慎之也在场,所以青田会同样掌握了这个消息。”

  茹淡月问道:“他们会不会捷足先登,抢先将凤姑掠走,那咱们最后的线索也断了。”方隐锋道:“池田慎之并不知道咱们找凤姑的目的,因此不会轻举妄动。但他不会善罢甘休,青田会的人一定潜伏在附近。随机应变吧。”

  方隐锋走上前轻轻叩了叩门环,过了一会儿,院门缓缓打开,一个老者走了出来,打量着两人,道:“两位,什么事?”方隐锋道:“您是姜伯吧,我们从上海来,特地来拜访凤姑。”姜九公眼睛翻了翻,道:“我们没见过面,不认识。凤姑一向不见生客,你们请回吧。”

  方隐锋道:“您听说过上海的阎爷吗?能不能给个薄面,让我们进去?”姜九公哼了一声,道:“倒退二十年他的字号在江湖上还算吃得开,现在已经吓唬不住人了!”说着就要关门。方隐锋伸进一条腿,将门板卡住,道:“阎爷死了,是日本人杀了他。你们恐怕也有危险,我们是来帮忙的。”姜九公神色微微一变,道:“死了?他一个退隐江湖的废人怎么会犯到日本人手里?”方隐锋道:“此事一言难尽,我们还带来尹先生的消息。”

  姜九公目中光芒一闪,道:“姓尹的又出现了?”方隐锋反问道:“您认识他?他与凤姑是什么关系?”姜九公脸色一沉,道:“年轻人,打听这些事干什么?”方隐锋道:“日本人已经追杀到南京来了,你们如果不想和阎爷落得一般下场,就与我们合作。”姜九公道:“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娃,说什么大话?你们能对抗得了日本人?”话虽这么说,还是让两人进了院子。

  三人来到正房门前,姜九公低声道:“凤姑正在烹茶,你们不要打搅她。”

  只见房中坐着一个女人,在她面前的桌子上摆着一只托盘,盘中放着陶壶、陶杯、陶罐。她先用开水烫热了陶壶,取出一支象牙茶匙挑出几匙茶叶放在小纱网上,用开水反复浇淋,直至洗出淡淡的茶香,再将茶叶放进陶壶,冲满一壶开水,盖严壶盖。她白皙的肤色与紫红的陶器相得益彰,仿佛一幅水墨画般的浓淡互宜。她从从容容地沏茶,眼帘低垂,做得心无旁骛。片刻工夫,茶香飘逸出来。

  凤姑提起陶壶,往陶杯中倒了两杯茶,柔柔说道:“九公,有客人来了,还不请进屋中品茶?”

  姜九公应了一声,将两人让进屋来。两人坐在凤姑对面,端起陶杯,各自浅尝一口。两人随口聊了几句茶道。姜九公走上前来,在凤姑耳边轻声低语了几句话。凤姑娥眉轻蹙,道:“你们见到尹蕴之么?他……现在怎么样?”方隐锋与茹淡月交换了一下目光,低声道:“我们无意过问别人的私事,不过,能否告诉我们,你与尹先生是不是有很深的交往?”

  凤姑道:“我与他是什么关系,很重要吗?”方隐锋道:“我要说出的事情,可能会让你很不舒服,我不知如何……”凤姑道:“你不必说了。他死了,被人杀死的,是不是?死前受过酷刑,身上被缠了火链,是不是?”方隐锋一愣,道:“你怎么知道的?”

  凤姑道:“这种预感伴随了我二十多年。我本以为事情过去了这么多年,一切都已经结束,尹蕴之隐姓埋名不知所终,阎爷默默在沪上隐居养老,我则在这个小院中赏花品茶。三人彼此互不通信,各自自生自灭罢了。哪知,他们终究难逃毒手,看来下一个人就该轮到我了。”方隐锋道:“究竟出了什么事?能不能告诉我们?”凤姑摇了摇头,道:“没用的,你们惹不起他们的,枉自坏了自家的性命。多谢两位赶来送信,九公,代我送客。”

  方隐锋道:“尹先生的死是天父会干的;阎爷的死却是日本青田会下的毒手。现在已经不是中国帮会之间的恩怨仇杀,而是中国人和日本人的争夺。民族大义之前,两位无论如何要尽一份力!”凤姑依然淡淡地说:“中国人与日本人之间的争战,有政府呢,我一个女人家,既没有那个本事,也没有那个本分。”这时,一直默不作声的茹淡月从衣袋中取出自己带回的照片,放在桌上,道:“你认得这张照片吗?”凤姑的目光从照片上扫过,眉梢微微一跳,道:“你是谁?怎么得到这张照片的?”

  茹淡月进屋后一直围着一条长长的围巾,将口鼻捂得严严实实,她解下围巾,道:“我来找寻自己的身世,你能帮我吗?”

  两个女人站在一起,容貌虽然不尽相同,但彼此间有一种说不出的气韵,凤姑的脸色变得苍白,道:“是尹蕴之叫你来找我的?”茹淡月道:“尹先生曾经找过我,但是我们没来得及见面他就被杀害了。你能否告诉我,他为什么找我?想要告诉我什么事?”凤姑沉默良久,缓缓说道:“他找你一定有重要的事托付。可惜他死了,这个秘密恐怕没人会知道。”顿了顿,又道,“你叫什么名字?生活在什么地方?这些年过得怎样?能不能说给我听听?”虽然她面容平静,但声音隐隐有些颤抖,激动之情毕竟难以掩饰。

  茹淡月想了想,将自己成长的经历简单讲述了一遍。凤姑默默聆听,等茹淡月把话说完后,出言询问,从吃饭的口味到衣服的颜色,事无巨细,拳拳关切之情,溢于言表。茹淡月一一解答,又道:“我都说完了,你还没告诉我那张照片的来历?还有你、尹先生、阎爷,究竟是什么关系?”

  凤姑长长叹了口气,道:“这张照片是我送给尹蕴之的定情信物,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,我和尹蕴之、阎爷之间的故事,复杂着呢!你看过这张照片,想必已经猜出我当时的身份,我是院里最当红的姑娘之一,石榴裙下拜倒的豪客公子不在少数……阎爷也是其中之一。怡情院最大的股东就是阎爷,他当时四十多岁,正是壮年,堂子里的姑娘大多被他试过,却只对我情有独钟,平时照顾有加。我是个胸无大志的女人,只想趁着年轻多赚些钱,将来跳出娼门,嫁给阎爷这样的男人,有人护着,不受欺负,这辈子就知足了。”

  “有一天,怡情院来了一位客人,是个风流倜傥的公子哥儿,他极爱听评弹,正巧我的琵琶弹得不错,嗓子也很过得去,长相又招人疼,就把他给迷住了。陪了几天后,他忽然提出来为我赎身,还说要娶我。我想这事根本不可能,哪知阎爷却一口应允下来,而且只用一万块银洋成交。想必你们已经猜到,这个客人就是尹蕴之了。平心而论,他待我真的很好,虽然他没有阎爷那么大的势力,也没有阎爷身上那种霸道的狠劲,但他年轻,又很风趣,琴棋书画都来得了,最重要的是,他有钱,能满足我过少奶奶的日子。可这种日子没过多久,他忽然神神秘秘地说要出个远门,大约个把月后才能回来,留下一笔钱后匆匆走了。过了大约二三十天,尹蕴之没有回来,倒意外碰上了阎爷。那天阎爷的心情格外好,非要请我吃饭不可,盛情难却,我跟他去了红房子西餐厅。唉,我万万没有想到,这顿饭改变了我一生的命运……”凤姑摇了摇头,道,“阎爷喝掉一瓶洋酒,有了几分醉意,跟我说出掏心窝的话。他心里一直记挂着我,只是他混黑道的,说不准哪天就会横死街头,娶我就是害我。还说尹蕴之是他给我选中的人,有钱、年轻、会疼人,又是真心喜欢我,这才一万块钱就把我送了出去。听了这番话,我被感动得一塌糊涂。阎爷又说尹蕴之虽然不错,但是一个阔公子哥儿难免用情不专,据说在外面还有一个女人,似乎叫做大阿姊,叫我盯仔细一些,凡是尹蕴之的行踪都及时通报给他,尽快查出大阿姊的下落,由他找人下手,替我赶走这个女人,那么尹蕴之从此才能对我一个人好。他话里话外都是替我着想,我还能说什么,自然满口子答应下来。”

  “以后的日子里,那个叫大阿姊的女人成了我的一块心病,我担心她会抢走我的丈夫。于是我开始留意尹蕴之的行踪,他每月都要外出十几天,从火车票看,都是去南京的。我断定那女人就在南京,于是他每次外出,我都把车次、时间、路线通报给阎爷,请阎爷帮我把那个女人赶走。后来的一年中,我经历了怀孕、生产,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。那时我满心沉浸在做母亲的喜悦之中,对大阿姊的事也不那么关心了,心想只要尹蕴之对我和女儿好,即使在外面有女人也由他去吧。我原本打算这辈子就是这样了,平平静静地过日子,把女儿带大,叫她成为一个有出息的人。可是万万没想到,在一个雨夜后,一切都改变了……”说到这里,凤姑眼中闪过一丝不堪回首的痛色,声音也隐隐发颤,道,“那夜的雨好大,尹蕴之回来得很晚,脸色苍白得吓人,拉着我坐在床上,告诉我一件天大的秘密。有一个神秘的帮会……所有成员都是当年死里逃生的太平天国死士,奉天父洪秀全遗诏,守护着一笔惊人的藏宝。几十年来,他们父传子承,人数虽然不是很多,但是每个人都怀着一个神圣的使命,坚信有朝一日圣父将重生,适时招兵买马,恢复那个曾经属于他们的天国王朝。我听了他的故事,不以为然,太平天国早已灭亡多年,连清朝政权都被中华民国取代,谁会傻乎乎等待死灰复燃?尹蕴之微微苦笑,说他就是这个帮会的成员之一,而且地位颇高,除了几个长辈之外,只有掌门大阿姊才能差遣得动他。听他说到大阿姊这三个字,我的心一下子揪紧了,急忙追问大阿姊是谁?尹蕴之沉默良久,才说大阿姊是洪家的后裔,在天父会中享有至高无上的权力,她父母死得早,自己的父亲曾是她的监护人,因此两人从小一起长大,情谊很深。成年之后,大阿姊顺理成章地接掌了天父会的大权,自己名义上是她的下属,私下里却多了一层情人的关系。尹蕴之说自己这段时间去南京与大阿姊会面的时候,总是感觉被人跟踪,虽然自己很谨慎,但对方如阴魂不散一般,对自己每次出行的车次、时间、路线都了如指掌,并通过自己发现了大阿姊的行踪。不久前一伙人突然袭击了天父会的堂口,目的是绑架大阿姊,胁迫她说出天国藏宝的下落。幸亏当时她身边几个兄弟舍命保护,一场厮杀下来,大阿姊侥幸逃脱,但天父会死了六个兄弟,这笔血债,天父会非要追讨回来不可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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